午後的陽光有些熾熱，朱孔小心翼翼地貼著墻垣和大樹，眼觀六路，耳聽八方，行走在巷道裏。他不能讓前面的兩個豎子發現自己，因此，時而小步快趨跟上目標，時而閃展騰挪躲避視線；也不能讓路過的行人覺得他鬼鬼祟祟、偷偷摸摸，因此時而搖頭晃腦作閑逛狀，時而偃仰嘯歌作醉人狀。

還有那條可惡的惡犬！倘若不是它，在人流如織的旗市上，自己這樣一張長相平庸的臉面，豈能會被令史懷疑！

他原本想到市場上買藥，再揀些破布、碎菜葉，以補充家用，諸如制作鞋墊、餵食雞鵝等，卻與獄曹令史不期而遇。狗鼻也真是靈敏，一定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氣味！大意啊，錢財到手後，他應該當即把這身衣褲扔掉，然後沐浴一番，也就不會有今天的禍事了。

不，不能扔掉，直接漿洗晾曬一番，足矣！他可舍不得花錢添置一套新衣服。妻子阿妍的疾病讓他操碎了心，耗盡了精力，以致於犯下本可以避免的失誤。

“東王公、西王母、大司命等天地諸神，請保佑我的阿妍早日擺脫恙疾吧，我願意以我十年壽命，不，二十年，來換取她的康覆，”朱孔在心裏默默為妻子祝禱。

一個奴仆打扮的人抱著一把劍，哼哼唧唧地從朱孔旁邊經過，看了他一眼，張口欲言。一定是自己臉上的傷痕，引起了奴仆的註意力。

朱孔偏過頭，再轉過頭時已經是敗面喎口，露出一副憨呆癡傻的表情，望著奴仆，嘴角留著涎水。奴仆一陣“哦啊嗯喔”，道了句“原來是個癡傻兒，我還想與他談論道術呢”，便搖著頭離去了。

他一直盤算著如何應對這兩個人，既然已經為彼輩深深懷疑，只有一不做、二不休了。到城北人少的地方，瞅準機會，做掉二人！文質彬彬的令史倒是容易對付，解決他猶如皂雕追紫燕、猛虎啖羊羔；讓他感到牙疼的是那個挎劍的年輕人，不僅有些拳腳功夫，而且異常詭詐，還有那條狡猾的黑犬。

小半個時辰前，他還在旗亭被捆縛了手腳。等到二人離去後，他立即向亭父跪下，膝行而前，央求道：“老父，救下小侄，倘若被解送至官府，我闔家老小休矣。”

亭父氏名喚作鄒起，和朱孔一樣，同為邾婁國的後裔，按照族譜比他長上一輩。邾國被楚國兼並後，這些公子公孫便流亡各地，並以國名為氏，以表示不忘根本。所謂“朱”“婁”“鄒”同出一源，本為一氏，只是魯人、宋人、魏人發音不同而已。鄒起為人窩囊懦弱，在旗亭亭父的職位上一幹就是三十多年，上司見他軟弱可欺，不僅克扣他的薪俸，也像奴仆一癢地使喚他，沒有人家願意把女兒嫁給這樣一個廢物。就連附近的惡痞少年都想要欺侮他，倘若不是朱孔暗中庇護，鄒起想死的心都有了！鄒起的父親給他命名為起，是希望他像吳起一樣頂天立地、建功立業，沒想到他卻長成了一個不為玉碎、寧為瓦全的軟骨懦夫，家徒四壁，猶如大戶人家墻壁夾縫裏的老鼠，靠著主人吃剩的殘羹冷炙茍延殘喘。

鄒起二話不說，用短匕割開了這位同樣不得志族侄身上的繩索，冷聲道：“殺掉兩個畜產子，你方可活命。”

朱孔問：“我逃走後，伯父如何向彼輩交差，跟我一起亡命秦國吧。”

鄒起呵斥道：“豎子，毋要擔憂我，乃翁一條赤條條老命，自有辦法解決，彼輩奈何不了我。倒是你，拖家帶口，豈能輕易逃亡外國。不斬草除根，你一家都要淪為隸臣妾。快走吧，亭長不久就回來了。”

朱孔匆匆步上亭樓，取下一把短劍和一張小弩，跪拜伯父後，離開了旗亭。

斑駁的樹影灑在朱孔棱角分明的臉龐上，人移影動，使他的表情更加陰晦不明。白晃晃的陽光終於沖破了樹葉的遮蔽，全部傾瀉在朱孔身上。他頭腦一片恍惚，臉色蒼白憔悴，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。

一種辛酸和無奈從心底油然而生，像水一樣逐漸漫過肩膀、脖頸和口鼻，讓他有些窒息，眼淚幾欲奪眶而出。他強行抑制住自己心中的痛楚，做了幾個深深的吐納，思緒卻更加紛繁覆雜，無數悲傷往事湧上心頭。

初春時節，乍暖還寒，妻子愈發病重，把他叫到床前，將言未言之時，不覺間眼淚潸然落下，哽咽道：“賤妾恐命不久矣，阿濞就囑托與你，毋要視其為累贅，毋要讓我兒挨餓受寒，若有過錯，慎莫鞭笞，我將要離開人世了，希望夫君今後還能念到我的這番囑咐。”一席話後，妻子便昏睡過去。

屋內寒如冰窖。他把兒子緊緊攬在懷中，內心一陣淒苦。兒子沒有長衣，短襦又破爛得沒了衣裏。他胡亂給兒子披上了一件自己的舊衣，然後站起來緊閉門窗，用土塊碎步把縫隙堵塞，囑咐兒子在屋內陪著母親，便徑直到旗亭市場去為買妻子買藥。

他本來想為妻子單獨買些她喜歡吃的蜜餌，卻發現買完藥後已經不名一文，於是沮喪而歸。

半道上，朱孔遇到了好友彭蛤蟆，坐在地上哭泣得起不來，請求借他數文錢為妻兒購買餌餅。他對著彭蛤蟆不停地哭泣，止不住淚水，道：“我也不想傷悲，只是不能自已啊！”彭蛤蟆把手探進懷裏，想了想，幹脆把錢袋裏的圜錢全部倒給了朱孔，嘆息著離去了。朱孔向著彭蛤蟆遠去的背影，頓了三次首。他為了給妻子看病，已經負債累累，鄰居一聽聞他借錢，紛紛婉言謝絕，唯有彭蛤蟆願意慷慨解囊，豈不會讓他感動！

回家開門，朱孔看見兒子正守候在母親身旁，臉有淚痕，便把藥物、蜜餌放在開裂了的木案上，急忙奔去屋外，眼淚忍不住滾落下來。他對著墻垣徘徊良久，自言自語道：“這樣下去，用不了多久，孩子就會和他母親一樣死去。”萬幸的是，他的妻子最終挺了過來，盡管依然臥病在床。

朱孔仰望蒼穹，感慨人生為何如此艱辛。他本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，自父親病逝後，經歷了太多生活的磨難，心也逐漸變得如磐石一樣堅硬，努力在兒子面前扮演一個好父親，在妻子面前扮演一個好丈夫，在外人前強顏歡笑、故作鎮定，獨自一人時卻陰郁愁悶、跺腳長嘆。

他曾經挎著劍從東門出城，想一走了之，遠離苦惱和糾結，可是又難以割舍妻兒。他扼住手腕在東門外踟躕良久，終於又腳步沈重地踏上了歸家之路。但是，當他步入家門時，又不得不面對家中的淒慘景況：陶盎中沒有鬥米存儲，環視木架上，無衣物懸掛，妻子沈屙連年累歲，臥病再床，若無良醫藥，恐命不久矣。

此情此景對於他而言，不啻當頭棍棒，讓他從逃避現實的幻想中清醒了過來。看來，除了那一條路，別無他道可尋。他暗暗下定了決心。

世人都曉得不能飲鴆止渴，但真到眼前，又不得不飲！

妻子聽完他的計劃後，神色大駭，牽著衣服哭泣道：“別人富貴我不羨慕，賤妾情願與君喝稀粥。上有蒼天，下有黃口小兒。今時雖清貧，萬萬不可為非作歹啊！賤妾每日望君平安歸來，足矣！”

朱孔望向窗外，堅定地說：“咄，毋要阻攔我！馬無夜草不肥，人無橫財不富。我意已決！我現在才下決定，真是太遲了！我再也不想讓你和兒子過這種苦日子了！放心，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。”言畢，他帶著拍髀尺刀走出家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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